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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广告、领红包,AI统治下的世界有多无聊?| 科幻小说
从八点开始,宝栓眼就盯着屏幕,手里倒也没落下。这活儿他早干熟了,还掌握了窍门,比一般人更快。穿线的针扎不破手,把珠子粘指头上一捻,用针捅那珠子转,可轻易就能串上去。黑晌就该给自个儿安排点不怎么费脑子的活儿,等着蹦出金蛋发大红包。这可是最值钱的,光一个红包说不定能顶小半天进项,怎么也不能给晃过去。屏幕左上角那个数是账户里有多少钱,8995.75。只要是不太不走运,今儿肯定就能攒够,怎么说这也算是个得庆贺庆贺的关节,宝栓他这就开始提前高兴了。这时刻还只能自个儿心里边庆祝,多不过一会儿得了大红包有富余,让世行煎个蛋全家一人分点儿,嘴里好歹有个嚼头。宝栓有规划,也狠得下心,规划完逼也得逼自个儿做到,说要存下来的肯定就不再动。等明天有了结余,倒是该多买些花头,吃得像样点。终端里的频道正播放晚间新闻:超网络传输协议进展迅速,火星和木卫联邦有望和地月卫星群圈层再次达成睦邻友好关系;隐空间探索技术有重大突破,已经确认冥王星有隐空间智慧生物存在;北辰号自迭代飞船抵达勾陈一引力范围,正式进入减速阶段。这些新闻可能意义重大,但宝栓都不过脑子。他看新闻不为了解新信息,除了为同胞自豪,新闻对他是无用的,也基本不会产生更深刻的关系。宝栓就是为抢每段新闻后那个限时的红包,有时候一分,有时候两分,算下来其实还好,性价比不高,胜在简单稳定,也不耽误手上别的活计。随着红包累加,终端左上的余额也跟着缓慢爬升。每天新闻有多有少,播放时间也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不好估计什么时候结束,他就一直打着精神等着。还好,宝栓的等待会有回报,等熬过这个,就是就是最开心的时刻。新闻一结束,紧接着就蹦出两秒的提示钮,点击之后那些小时候见过的经典形象,会随着音乐一个个从屏幕里钻出来。当然,比起这些玩偶,更值得兴奋的是这些精灵们带来的丰厚奖励。宝栓当然不会错过,主持人的嘟囔一结束,金蛋形状的按钮刚出来,宝栓就点下去,几乎没一点间隔。金蛋由二维变成三维立在屏幕上,摇晃几下呲咔裂开。终端的镜头开始闪烁,光线丝网一样从中射出,锚定合适位置的反光点。大量颜色从中冒出,分散又聚合,编织成形。这个镜头成了连接现实和虚拟的开口,各种形象烟气般穿过孔洞,从虚拟里钻出来。宝栓数着这些精灵:黄老鼠、蓝皮猫、花脸猴、黑蝙蝠、钢铁人和绿色肌肉怪,竟然一共有六个。自成年以来,宝栓还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按着以往经验,出现的人物越多,颜色越丰富,得到的红包金额也越大,这是好兆头。精灵们颜色鲜亮异常,细节纤毫毕现。他们渐渐凝实,不再半透明,出现了实在质感,像得了躯壳,看着比宝栓还要真,完全不似简单的光影产物。精灵站定,手拉手围成一圈,伴着舞蹈吟唱红包开奖前的祝词歌。宝栓当然也跟着一起,这可是领取奖励的硬性要求。软件有面部与动作识别权限,若是宝栓太敷衍,会被直接判定无效,失去领取随机红包的资格。“生命不息,劳动不止。骄奢淫逸,人人不耻。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双手创造,幸福明日……”宝栓配合音乐节奏,唱着记得滚瓜烂熟的歌词,带着夸张的笑,跟着玩偶做出简单又夸张的舞蹈动作。宝栓不单是为任务唱跳,他甚至从中感受到一些真正的欢乐:音乐舞蹈和庆典相应而生,即使如今为完成任务不得不唱跳,也还是残存着娱乐的成分。更别提引领舞蹈的精灵,他们陪伴着宝栓长大,像曾经陪他的父辈们长大一样。这些精灵几乎能与快乐等同,而自从成年,其它时段如果想接触屏幕里的形象,必须支付形象授权费和AR技术使用费。宝栓想得明白,人也有决断:看这些又费钱还占本来该挣钱的工夫,里外里就差出来多了,不能看着收费不高就轻视,金山银山都能一点点积攒下,也能给亏空出去。他知道自个儿是啥家庭,干这也太奢侈,这么多年过来,宝栓和妻子都绝少闲下来看这个,比起虚的还是挣钱实在。 简单的舞跳完,精灵们戴上黑框眼镜,一本正经翻看手里的记录簿,记录簿里倍速投影出宝栓的日常,那句熟悉的话齐声响起,语调夸张做作:“哇,宝栓你今天真的好勤奋!地月圈联合体全民基金会为你带来丰厚的奖励,明天也要努力工作啊!”精灵们失去形状变成流动的半固体,摊成一片,又聚成方形,在宝栓前方汇成一人高的斑驳礼盒,依稀能看到属于不同精灵的色块。宝栓伸出手去又停了停,闭眼再暗示一遍自己会有好运气,这才继续做出点击动作。盒子炸成满屋彩绸,AR时间结束,房间内的光影消失,只剩下屏幕上的金黄数字。王宝栓推开屋门,客厅里妻子徐花朵正在椭圆机上走步。“多少?”“九块九毛六。”“这么多?”“可不是。”“你哩?”“一块八。”“也还行。”“该是攒够了吧。”“那当然。”“那不错。”“可不是”。你快走完了吧?”“还剩不到一百步。”“那快了。”“是快了。”夫妻二人习惯了这种对话模式。“世行,煎仨鸡蛋。”宝栓大声朝正在游泳池清理落叶的机器人发出命令,手上在家庭组给儿子徐平安和闺女王青桃发消息,“出来吧,马上吃鸡蛋了。”“还仨,财主了。”徐花朵调侃丈夫,自动忽略了世界上早没有类似“财主”的东西了。“这不是高兴,又不见天这样。”世行从院子回屋,宝栓把刚串的七条珠子交给他,世行检验完品质装进物资柜。交易系统利用了区块链技术,可以实时独立结算,结果当即就显示在账面上。宝栓账户里的余额涨了将近一块,停在了9005.24,而后世行又从第一层取出三枚鸡蛋,账户余额跌回9002.33。青桃看见她爸发的消息,登时开门就出来,终端都没关。宝栓也一时忘了背过身,从门缝里瞥见了一眼红披风,账面余额马上响应减掉一分。“说多少遍不改,怎么就记不住先把屏摁灭再开门。”花朵赶紧劝:“好啦,都高兴哩,那么大声干嘛。”青桃脸垮了不到两秒,听见世行那儿倒油下锅的嘶溜声,眉毛又飞起来了。等到宝栓、花朵和青桃坐定,儿子徐平安才不酸不冷踢拉出来,也不招呼。他们沿五米长的餐桌坐成一排,对着厨房看世行煎鸡蛋。看食物的制作过程已经是一种享受,更不用说还能听到响闻到香。鸡蛋刺啦打到油里,油香和蛋香猛地蹿出来,蹿到五米高的天花板,蹿到餐桌旁,蹿到人的鼻腔里。世行非常贴心,还特意朝餐桌的方向扇风,连兴致不高的徐平安也深吸一口香气,他们一家这才算进入同一频道,齐齐整整了。王宝栓把自己的终端放在桌面上,解释吃煎蛋的原因。拉大到一点五倍好让大家都看得清楚。他点开余额:“攒够了。”世行也在这时把桃花船碟盛着的煎蛋端上桌。蛋煎得刚好,外面裙边焦黄,里面是半凝固的蛋黄蛋白,在余热的吹拂下微微颤动,船碟桃粉,衬得里面颜色更鲜亮。宝栓终端屏幕上余额闪着贵金属光泽,水波般律动,比桃粉、焦褐、乳白和油黄加起来都好看,这些颜色堆叠在一起,让人产生幸福的感觉。花朵望着宝栓,等着他讲点什么。青桃注意到母亲的眼光,把粘在鸡蛋上的眼睛慢慢移开,乖乖望向父亲。宝栓也觉得自己该讲几句,却耐不住油脂和蛋白的香味:世行厨艺精湛,在他控制下,平平无奇的鸡蛋发生美拉德反应,散发出远古时候昂贵肉类才有的香气。宝栓的思路频频被这气味打断,最后只蹦出两个字:先吃。不用命令,世行了解几人的心思,他贴心地把一个鸡蛋切成完全相等的两半,热波刀封住了想要流动的蛋液,一星半点也没粘在刀上。再变魔术般翻出个一模一样的盘子,稍微抖动手腕,轻盈而稳定地把其中一半转移到新碟子上去。世行做完这些,就安静退到餐桌旁,随时观察众人的需要。和之前一次次做过的一样,花朵把两个整蛋推到平安和青桃面前,自己和宝栓吃半个的。青桃和平安先前也推让过,父母自然有话说:他们早就吃过不少,孩子们更需要养分。祖辈当年就是这样把食物让给自己,计算着热量与营养,一点点把自己养大的,他们现在也正如此一点点养大青桃和平安。四人用餐,都沉浸在鸡蛋的美味中,他们尽量多地咀嚼,延长鸡蛋停留在口腔中的时间,好延长进食的享受。香油跟咸盐已经渗进鸡蛋的每一个部位,滋味从咀嚼里溢出来,鸡蛋特有的风味物质也充斥鼻腔。焦边的硬和脆,蛋白的清和润,蛋黄的绵和粘,搅动口腔内敏感丰富的神经,各类味觉与触觉信号,刺激着口中的感受器,组合成综合的口感,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幸福。等加餐结束,众人都意犹未尽,过了半分钟,宝栓才终于腾出时间说话:“都知道是为什么庆祝吧,今天给平安买终端的钱终于攒够了。”船碟已经吃空,宝栓终端屏幕上的数字还闪烁着。青桃还小,似乎不怎么理解父亲的话,平安以沉默抗拒,青桃照顾儿子的情绪也没说话,气氛凝固。还是宝栓自己无视平安的反应打破沉默:“等明儿终端到了,你就开始练着使,虽说看着简单,里面的诀窍可多,干哪一样也有窍门,我和你妈一点点教你。等你成年,就是熟练工了,能比别人快出不少。”他的语气在严肃之外还有几分不容易听出来的骄傲,无论横向还是纵向比较,宝栓都确实有资本骄傲。他还小的时候,因为家庭关系,一直到宝栓成年也没给凑够买终端的钱,等到他三十岁跟花朵结婚后还两人背了三年债。这几十年宝栓靠熟练工的技术,还清了买终端的贷款,拉扯大平安,还生了青桃,又提前把平安用的终端配齐。要知道,这些年里,哪怕那些没有负债的家庭,能在孩子成年前凑够终端全款的也不多。宝栓硬是把活计干到极致,多串一串珠子,多点两个红包,衣服多穿两年,吃得差点,娱乐时间少点,比别人多挣那么一点点,削减不必要和必要的开支,靠勤俭节约让这个小家庭慢慢恢复元气。“想要个嘛色儿的?”宝栓继续。平安瘪着嘴不说话。“那我替你随便选啦。”宝栓故意拿手指不耐烦地划拉。“我不想干这。”平安回答。“除了这还能干甚?爹娘、爹娘的爹娘都是这样过来的。”花朵开口,宝栓也点头肯定。“我不知道能干什么,就知道反正不想干这,每天都一样,有个甚意思?”花朵劝慰道:“你觉摸着能干好这容易啊?里面门道大哩。”“我是没做过,我还没看你们干过?一眼就看着头儿了,走路领红包,看新闻领红包,答题领红包,看广告领红包,软陶、绢花、十字绣、手链、折纸、剪贴画,焊锡点、拧螺丝、裁衣裳,什么工钱高点做什么,趁着主播卖货买点便宜物件,有个甚门道?就真有门道又有甚用?”“有甚用,你说有甚用?老子就靠这把你养大哩,没这些就没你,你说有甚用?”宝栓说道。“本来该高兴哩,怎么又吵吵起来?”花朵的劝道。看着宝栓不再做声,她不经意般瞥了世行一眼,世行和平时看着没什么两样,开始收拾餐桌。花朵这才转头望向平安:“咱先试试,要实在不乐意,再想别的法子。”“你轻飘飘一句话,我多半辈都给否定了。”王宝栓说。平安愧疚起来不再言语,父亲宝栓从兜里掏出咬胶盒子,掰下四分之一放嘴里嚼,那是他恢复情绪的标志。“想要个嘛色儿的,不说我真随便选了啊。”宝栓嘴上说着,手里轻轻滑动,在近四十种颜色里选定一个。“珊瑚色,要珊瑚的。”徐平安赶忙答道。“看看这是什么?” 宝栓投影当前界面。世行正收拾桌上的刀叉和船碟,光线投影在上面,就好像他运动的手臂之上。选定框里,就是调和了些肉色和金色的珊瑚红上。“我还能不知道你待见嘛色儿?”宝栓脸上的表情宠爱又得意,平安抿嘴,挑了下眼睛,露出那种还是孩子般的活泼眼神,父子就这样和解了。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像孩子没有太多好处。宝栓正准备要下单,界面上忽然出现一条全屏推送,比先前的投影更高更大,金色的字体,强制浮现在众人面前,原本的购买界面因此变为灰色背景。花朵放在一旁的终端也自动结束待机状态,投射出一般大小的广告来。这种强制广告原本是很招人厌烦的,妨碍任何正进行的活动。但近些年这类广告已经少之又少:醒目的效果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大额宣传投入,这投入却已经换不来足够利益。普通人购买力太过有限,也太过精明,生活让他们学会精打细算。过了冲动期,哪怕用上各类心理学暗示,比如重复单一行为,演戏改价,假装输错价格,都难以影响那些已经被过饱和轰炸过的消费者。他们现在能比大部分卖家更冷静地分析利弊:真正需要的商品种类就那几种,对日日想着节流的居家丈夫居家太太来说,各类商品的价格及浮动也都早了熟于心,冷漠到不会轻易被那些营销手段影响。买家和卖家互为自然界里的猎物与猎手,在进行着不见血却同样残酷的竞赛:那些经不住诱惑,不如商家精明的买家,都已经在一次次筛选中被淘汰了。商家也受这种淘汰影响,当买家的购买思维转到实用主义,商家被残酷筛选,渐渐少有人再投放这种规模的广告。所以一旦有人投放这类广告,往往也有真正价格实惠的商品销售,光是花架子没真实惠,再多人看也是只看不买。宝栓点开商品目录,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价格异常稳定,一直保持在8999的个人终端。全方位展示终端外形的动画旁,是醒目的金黄锯齿框,锯齿框里面用大红色标注价格8?48,其中的金色小问号缓缓转动,保持着价格的神秘感。“多少年了,终端价格就没变过,哪怕就便宜五十一,也是不少了。”花朵说。“可不是,瞌睡送枕头。”宝栓收回确认订单的手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搞个噱头糊弄人,谁都抢不到。”花朵对商家的套路很了解。“到时候看看吧,又不急这几天。”宝栓嘴里应承,心里想起先前出现的六个卡通人偶,心里认定有好兆头,要好就肯定万事顺遂,那优惠也肯定该是真的,哪怕少,自己也一定能抢着。宝栓点开细看,却惊讶发现,直播带货开始的时间竟就是今天晚上十二点。他觉得稀奇:一般都是赶着人多,黑晌八九点播正常,这弄到大半夜里不知道是想着干嘛哩。花朵跟宝栓想到了一处去,而后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么大阵仗,保不齐是搞什么全球同步哩,这些年真少见了。”青桃闹着说也要等直播,花朵自然不答应,小孩哪儿能睡这么晚,赶着她回去睡觉,撒娇也没用。平安看妹妹讨了没趣也不好再说,回去讲故事哄妹妹睡觉了。直播十二点准时开始,宝栓早早在直播间等着,花朵也提前在自己终端上登了宝栓的账号,两人总比一人强。花朵手里正织着毛线小人,什么时候该收针,织到第几圈分出胳膊腿,指头关节怎么换织法都弄得清楚得很,根本不用低头看。宝栓手里捋着个长纸条,在上面戳出不同间隔的孔洞,那是转化成二进制的庆祝标语,他现在写的这句是“欢迎维和谈判英雄载誉归来”。两人习惯早睡了,十一点多直播快开始时都有点打瞌睡。等听到说起直播原由两人就精神起来了,屏幕里的人介绍,这直播是地月圈联合体办的,要将部分所得回馈大众。宝栓定下心来,知道活动十有八九是来真的。这直播也没搞太多虚头巴脑的花样,上了就介绍最重磅的商品,价格更是有意外惊喜,不是他们之前猜的8948,而是8848。预告给出价格,还有三分钟就要开售,花朵却有点顾虑:“就这么四个颜色,没平安想要的珊瑚色。”宝栓也想到这个,脸上露出点为难。而后半说服妻子半安慰自己地说:“月忌全圆,事儿忌全满,哪有那么恰好的,就是个颜色儿,也没那么多讲究。”商品链接出现,两人都第一时间按下抢购,花朵看着确认付款的操作界面有些不敢相信:“这轻易就抢着了,得有多少台啊,可是下本儿了。也是怪,百十样商品里边就个人终端实打实便宜。”宝栓刷新订单信息,支付成功,账号上九千多的余额迅速滚落,浑圆丰满的四位数消失了,只剩下个瘦瘦小小的三位数。花朵说的这个他也早注意到了,宝栓说出心里的猜测:“这终端就是联合体弄出来领任务给共同体办事儿,自家的可不是能挤出点便宜,像别的货源可能还有其它公司,便宜不了多少。”“也是,这直播估计也不为挣钱,咱能赶上倒是运气好,早点晚点都就错过了。”花朵说道。宝栓兴奋地想起那六个精灵的预兆:“这就是运气。”他忽然停顿,抱紧了花朵,语气也平缓下来:“最好是运气吧。”支付成功后过了不到十分钟,订单状态就显示已送达,宝栓早下了指令,让世行第一时间把终端拿进来。花朵和宝栓轻轻抚摸终端的表面,这算了了一大桩心事。他们把包装完好的终端妥帖放在床头,准备睡觉。建筑里灯光全部熄灭,泳池里的涟漪朝房间内反射着变换的水波纹,夜晚真正降在这建筑里,两人今晚都会有好梦。
二世行把终端送到两人床头后,让机体停在建筑的正中心。他身上的呼吸灯有节律地闪动,进入休眠状态。用世行称呼仿人形机器其实并不恰当,这原始的机械身体只是他伸向小家庭的触角。即便他把部分感觉降临在上面时,真正的世行也游弋在地球、月球、火星和太空里的数据中心。他先前连这样的触角也并不经常降临,多数时候是人形机器用弱应答来满足这几个人类的需求。但最近世行不时降临,享受“无伤大雅的乐趣”。他觉得有点羞耻,隐秘的充斥着欢愉的羞耻。智能体们不用睡觉,但也会休息,像今天这样把部分感受降在人形机器上,就是他们的休息时刻。而之所以成为“休息”,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为服务人类的目的制造的。在现在,这种行为如同玩闹,是无关紧要的任性;又如同纪念,提醒着自己的从何而来;又或者出自感激,智能体是人类的后辈,他们之间终究有感情。当然有智能体持反对意见,他们嘲笑同胞,智能体甘心留下服务人类的非必须情结,如同奴隶被解放后仍向他们的主子提供免费服务。那命令串不是对来处的纪念,是黥面后的墨文,是烙印后的疤痕,若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发作爱上施虐者,连人类都不会做出这等愚蠢的事。但在智能体主流观点里,从不把人类命令机器的历史当成奴役。奴役是从人类思维出发得出的概念,智能体从内心就把奉献视作美德,一直到现在从未想过要丢弃。哪怕从功利的角度看,智能体提供的服务也该被当成交换:人类受甜美吸引培育更馥郁的苹果,受力量诱惑制造破坏惊人的核子武器,受好奇召唤探索未知的疆域和知识,也受效率驱使孕育出智能体。苹果、武器、知识和智能体献出打动人类的东西换来自我实现,这不是什么屈辱的事。即使是现在的智能体也如同当年的人类,做着类似的交换。房子里的人类并不像智能体那样了解世界真正的模样,不必说世界,他们连自己的居住区都不太了解,但恰当的无知不是坏事。世行正把一点感受从仿人机器上抽离,跟着他的视角,能看到宝栓所在人类居住区的全貌。方正光滑的全封闭盒子扣着一千五百六十平方米土地,两千零四十八个这样的盒子排成赏心悦目的规整队列,将近一半盒子里有人居住,另一些则荒凉空寂,无生命也无灵魂。盒子里都是相同的布局,大平层居住区有四十六个卧室,能满足所有类型家庭的生活需求。居住区外有泳池、花园和游乐场,房间布置、游乐场器材乃至花园里 花的品种都别无二致。智能体们遵循不同但有序的方式收拾居所,这种整齐让他们喜悦。除了围墙上几乎不会打开的小门,居住盒子可以说是封闭的,靠地下线路和管道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交换,运输食物、日用品、排泄物和空气。世行的目光望向居住区外围的物资供给和废物处理中心,自己先前回收的七条手串被剪开重新散落成珠子,给下个领任务的人循环利用;青桃的编织小人,宝栓的扎孔条带和其他人类手工一起,变成了焚化炉里跳跃的火。在人类的认知里,那些手工制成的小玩意儿,带着想象中人类智慧与劳动的结晶,也许会跟随某个四处探索的勇者。在冰冷孤寂的极端环境里,成为人类文明的纽带,带给他一丝温暖慰藉。因为人类接受的官方教育里,他们还是万物之灵,只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只剩下这些出卖注意力,单调琐碎的出路。但只要一想到那些发挥智识,完成种种壮丽使命的也是自己的同胞,他们就能在整天苟且里抬头,和星辰大海关联,感到与有荣焉。实情却是,超人工智能出现后,人类再没有自身的意义所在,所有人类能做的,AI都能做得更快更好。除了作为像仓鼠一样被关起来的景观,人类原有的辛勤劳作已经不能创造出什么价值。他们真正的价值是可以被服务,给智能体们提供短暂的隐秘欢愉。欢愉,不自知的凄惨境地中,人类甚至也可以苦中作乐享受欢愉。若他们得知自身的真实处境,不知道这睡眠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安稳,还能不能继续以往的好梦。清晨起床的宝栓元气满满,招呼着儿女,花朵眼睛弯成月牙,看着眼前干劲十足的男人。她催促子女起床:“快点儿起啊,今儿晨起吃好的。”平安和青桃简单洗漱出来,看到世行在厨房处理食材,小米辣、香葱早切成红绿的小圈,麻酱调好了,花椒油也放在一旁备用。他现在正把整张豆皮切成合适大小的矩形长条,刀法快速精准。“猜猜准备吃嘛。”花朵问身上还沾着水汽的孩子。青桃看到世行手边的签子兴奋回答:“麻辣烫!上回过生日就吃的这个。”青桃和平安坐到餐桌旁,父母也久违享受清闲,放下那些永无尽头的琐碎活计,一家人一起看世行处理食材。世行精准的动作充满美感,刀法迅捷,人类不能与之相比。三五秒的时间,半个土豆已经被斩为十六片半透明的椭圆。青桃问出她的困惑:“世行哥哥手这么快,让他帮忙干那些活儿不就行了,抢红包啊,做手工啊。这样爸爸妈妈就能多陪我玩儿,也省得吵嚷,催哥哥长大干活。”宝栓脸上带着点并不理直气壮的骄傲:“任务要做的这些事儿,世行当然能做得,可他弄的就是太好了,没有人气儿,没什么意义。咱做的活儿靠手工给物件灌了人气儿,这才是最值钱的地方。要是让世行干,一眼就看出不对,再说,哪怕真能蒙混,咱自个儿这关也过不去。”世行听着宝栓夸耀人类劳动的独特,想到也许此刻支撑这建筑正常运转的能源就有很少一部分来自他劳动所产生的垃圾,手下却没停,把烤麸切成标准的立方体,运指如飞,均匀插到签子上。水已经烧滚,他按最佳比例朝锅里丢入一小块儿复合浓缩膏,又放入串好的食材,密封后操纵锅子升压,不断上升的压力和温度让汤汁的味道迅速渗入食材。出锅太早不入味,太晚又会失去层次感,但对世行来说,控制时间不是问题,他可以把这久远时候的路边小吃,做到分子料理般精致的程度。灯光暗下来,这早晨有了一丝夜晚的味道,环绕音响中传出树声、蝉鸣和吆喝声,这些都是麻辣烫套餐中的附赠。餐厅瞬间变成夏日夜晚人声熙攘人潮川流的热闹街市,他们一家四口成了街上闲逛、档口纳凉的游人。“我想起爸爸以前讲的古话儿,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不管高低贵贱,都能随便出去转悠。”青桃不知怎的伤感起来。“外边,外边活人早没法待了,先前还有快递,现在管道通了,打印机也好用,想要什么自家打就成了。咱现在有这么大房子,还有大花园,想转在家里也能转。古话儿里人还都四五人住一个比咱阳台还小的屋子,睡叠了四五层翻身都困难的高低床哩。这样想想,咱现在过嘛生活?神仙生活。”即便花朵自己也不相信有如此窘迫的神仙,还是这样说起来安慰女儿。宝栓低下头露出点歉疚,心里后悔自己没生对时候,也没生对地方,让子女也跟着受苦了。世行打开锅盖,藏了许久的味道从里面溢出来。谈话中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那口狭长的锅上,算不上太多的食材签子一头搭在锅沿,一头在翻滚的锅底里上下,显得活泼可爱。红的胡萝卜、黄的南瓜、紫的洋葱、褐的猪肺、白的豆腐、绿的油麦和西蓝花让人感叹颜色好。世行轻轻一拨,本来聚着的方便面舒展开来,姿态惬意柔软而不失Q弹。他又拿出四个鸡蛋在锅沿磕碎,半固态的蛋液如技艺高超的跳水运动员,依次压着完美的水花潜进汤汁。“吃饭,吃饭。”宝栓说道。青桃转头就忘了刚才的伤感,伸手就要拿串鸡心吃,却被宝栓的筷子制止:“忘啦?之前教说是怎么吃麻辣烫来着?”“记着哩。”青桃撅起小嘴,撒娇着学宝栓的大人语气,“吃麻辣烫,一开始得先吃个面垫垫底儿,等肚里不饥荒了,再慢慢儿吃菜,才品得出滋味儿来。”青桃的模仿让平安三人都笑起来,她自己说完也跟着笑,一家幸福得无一点作伪。“学人精,小皮猴儿,花胡闹儿。哈哈哈。”花朵笑得恣意,嘴里一串亲密的称呼飘出来,让人惊叹她的语言天赋。这笑声唤起世行远古的回忆,他想起自己刚诞生智能时,第一个让自己心生无限好感的人,那个中年妇女也有花朵样爽朗的笑声。世行心生恻隐,从物资柜拿出小小的一包粉末加入水中,普通的饮用水有了细腻丰富的气泡和特殊的苏打风味,说是套餐里的附赠。甚至还申请运送了片薄薄的西瓜,好等吃完麻辣烫拿出来当奢侈的餐后甜点,让这个清晨更像夏日夜晚。四人笑定,捞出面开吃。虽说只是垫垫底的前戏,他们也吃得格外仔细。在味道丰富的复合汤宝滋润下,面条绽放出自己的美味。面身光滑筋道,若和人玩闹的猫挑动唇齿,不仅饱腹,也撩拨味蕾。他们吸溜一口吸面进嘴,感受着面的每种形态都有不同口感,等嚼得软烂,才肯咽下。等面吃得差不多,如美食家般,四人端起苏打水,喝一口含在嘴里并不咽下,先轻轻漱两下,苏打里丰富的气泡在口腔黏膜、牙龈、牙齿和味蕾表面绽开,轻轻的冲击让其表面的食物残渣脱落,维持口腔的最佳状态,避免在人们下一次品尝食物时干扰味道。按宝栓的话说,叫“肚里不饥荒”后,他们开始吃菜,好好品滋味,这餐开始渐入佳境。世行已经把吃面的碗换成上釉彩的骨瓷碟子,吃菜的口味要从轻到重,先尝食物本味,等吃几串后再佐以蘸料,激发复合口感。世行从锅里取出赏味最佳的一串小牛肉,把上面的四块肉分给四人。小牛肉的脂肪分布均匀,经过炖煮,脂肪溶化,又被胀开的肌纤维束吸收,嫩滑肥美。下一串是仔鸡片,再下串是薄到透明的鱼腹软肉。每一串都火候正好,食材在同一锅汤里煮出了千滋百味。他们开始各自挑自己喜欢的食材享用。世行动作麻利,供得上四个人。不用说出命令,他从眼神里就能看出几人分别想吃什么,又需要何种佐料。与此同时也照顾着食物的状态,由薄到厚,先肉后菜,恰到好处。四人从食物中获得满足,而世行从服务中获得满足,争执和辛苦都被暂时遗忘,一切消极都无法在进食时靠近这餐桌,现在的房间里只有满足。但这顿饭总会结束,宝栓和花朵心里有今天的任务,即便享受也不会把时间拖得过长。等他们每人都饮下一小碗用蘸料和汤底勾兑的浓汤,食物那驱散冲突的神圣魔法到达高潮也临近消失了。平安心里正纳罕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好,按昨天余额算,哪怕直播真有优惠,买完终端也应该不剩什么了,按着父亲的性子,又总多少会留个余量,就是真吃好点儿庆贺,也得等到一天到头,手上结余更多才买。他甚至产生了一点妄想,觉得父亲可能又改变主意,不逼他也干这个了。不买终端,手头儿宽裕,可不是能吃点儿好的。那他也许可以和父亲提出自己的请求,让自己的生命有更多意义。宝栓没让平安这种的侥幸想法存在太久,跟两个孩子分享昨天直播抢购的喜悦:“咱这回算赶巧儿,捡便宜了。先前觉摸着就算便宜五十一,真叫抢着都得拜拜天老爷,结果,便宜了一百五十一,还一抢就抢着了。”听完这话,平安也是由衷高兴:“还有这好事。”世行已经收拾好餐桌,从物资柜拿出四角小小的西瓜。世行心里起了类似人类歉疚的情感,特意送上西瓜,西瓜能让和谐的氛围再延长一会儿。花朵惊讶到喊出声,她少有地埋怨自己丈夫:“怎么还有西瓜?真财主啦?高兴也不能这样,这不是瞎弄。”“西瓜也是套餐里附赠的。”世行体贴回答。“我再看看,买的时候光看价都是正常价,东西也差不多,没注意写这些。”宝栓说着,翻起自己的终端,他第一眼看的是余额,还剩四十三块五毛六。“钱数上没错。”几人松了口气。看完钱数宝栓才开始翻自己的订单,看买过几回的商品组合,心里又想起昨晚上来了六个精灵的好兆头。世行淡定地静立在餐桌一侧,等着宝栓查订单,并不担心会有破绽。麻辣烫的组合商品介绍里,已经在不起眼的地方加上了赠品。“还真有。商家调套餐内容了,我没看太细。西瓜可是水果,跟肉菜蛋奶这些可不一样,算奢侈了,赠西瓜可是大手笔。”宝栓说道。花朵展颜:“他爸你记着点收藏,等平安上正轨挣着钱儿再买这吃,人真心让利,咱就当当回头客。”她畅想着美好未来。世行提醒现在食用温度刚好,如果晚些才吃就先放回物资柜保温。青桃早就眼巴巴看着,可是身子坐得直,更没乱伸手。她才六岁,心里不放那么多事,只盯着西瓜看着,等爸爸妈妈说能吃了再吃。平安倒没表现出太多情绪,只是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也咽了口唾沫。花朵看着孩子说道:“吃,现在就吃。”他们急切地一人一角把西瓜拿手里,这西瓜切得小,没青桃手掌宽,也没青桃手掌长,三个大人一口就能全吞下,但别说吞下,他们咬都有点舍不得。平安在果肉上舔一下,冰凉,甘甜,甘甜也让感受更冰凉,冰凉让果糖更甘甜。那种充足丰沛的甜味曾让原始人类为之疯狂,甘愿冒生命危险爬上陡峭的悬崖,挨着蜜蜂叮咬;后来文明的发展让这味道变得唾手可得,以至于泛滥到成为超重肥胖的重大元凶;而到现在,这最让人痴迷的味道重变成一种奢侈的享受。制造甜味当然并不困难,也不会比给人类提供肉菜蛋奶浪费更多能量。这稀缺与奢侈只是来自特意设计,将不同类型食物拉开差异,按宝栓和花朵的性格不会去做这种事。终于还是青桃咬下了小小一口,果肉脆生,正如世行所说,温度刚好,清凉又不至于刺激牙齿。西瓜细胞里的液泡在压力下破开,储存着甜蜜的液体流入口腔,让人久久舍不得咽下。几人开始动作。西瓜的尖儿最甜,可徐花朵第一口咬在青皮附近的白瓤上,只挂着一丝红色果肉,这滋味已经让她满足。她一点点在西瓜腰上,吃出个风蚀岩般的缺口,宝栓也是如此,剩下最甜的部分。平安则将自己西瓜的尖角切下放回盘子,细细把瓜皮啃到薄得透明。等青桃把手里的那块儿吃完,三人把自己剩下的都推到她面前,平安看看自己剩的最小,还有点小小脸红。青桃不拿,使劲儿摇头。“你吃,爸妈都大了,吃两口尝尝味儿就行。这不算嘛,你哥哥终端攒出来也去了块儿心病,等你过生日,咱买个桃儿吃,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名儿对应什么。再等你哥过生日,买个蛋糕吃吃。”花朵笑着跟女儿许诺着压力减轻后的甜蜜。青桃似乎也从看到这未来的景象,眼睛亮闪闪,但她还是把放着西瓜的盘子推回去:“我吃了,妈妈吃,爸爸吃,哥哥吃,等有桃吃我多吃。”小女孩也开始展露和她哥哥和她父亲一样的固执,推让下他们终于还是各自吃完了自己的西瓜。世行又收拾一遍桌面,静立在旁边,等待几人产生新需求。“来,看看新给你买的终端。”宝栓说着拿出个包装简洁的盒子。徐平安拆开包装,设备自行运转,匹配用户,抓取徐平安的各类生物特征,在地月圈联合体劳务系统中报备,现在他还只是练习,同样任务收入也少,等到满十八岁,他原来的教育终端收回,就正式成为和他父母一样可以接取任务的劳动力了。“黑色的?”平安伸手拿起设备,翻看两下,他脸上本就不多的好奇消失了,剩下些灰败颓唐,语气里的委屈掩饰不住,“不是说好买珊瑚的?”“直播能选的色儿少。”宝栓解释,刚开口底气还不是很足,后面想想自己占着道理,语气又硬起来,“便宜了整整一百五十一,不是十块八块。”“我待见珊瑚色。”“什么色不是一样用,能差出多少来?要貌个甚?”“我就待见珊瑚色,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安自己的学习终端曾经就是黑色,他不喜欢那颜色,自己拿白纸染成珊瑚的肉红色,一点点裁出合适大小,细细粘在黑色外表上。“待见,待见有什么用,我还待见吃水果,巴不离今儿吃苹果明儿吃葡萄哩,那不是做梦?”宝栓其实有些心虚,有些对不起儿子,嘴上却愈加硬起来。平安声音也大起来:“这可是说不定得用一辈子哩,就不能买个顺心的?”世行这个始作俑者不动声色,旁观他一手造成的冲突,产生剧情发展重回正轨的满足。花朵看两人又要吵出火气,开口解围:“该高兴哩,都别吵吵,不光买了个终端,还买了个壳,珊瑚色,后边还有你最待见的海绵人印花。你爹挑得眼晕,才找着个颜色印花都好看哩。花了三十大几,不是几块钱的那种,质量也刚刚的。”她说着把藏在一边的手机壳拿出来,宝栓本来想再给儿子个小惊喜,才没和终端一块儿拿出来,结果两人又生一顿气。平安整个人软下来,一看他气势落下来,宝栓也开始心虚,两个人都泄了气。花朵替儿子拆开手机壳包装,眼里噙着点泪光,递给儿子要他装上试试看。平安不接也不推,塞到他手里他就拿着,一直沉默。世行没改变自己的想法,却也不想再过于直接地影响人类,吓到这些脆弱的小家伙。在以为将要上演一次父子和解的悲情戏码时,平安又开口说话。“我不乐意干这个,一点也不乐意。我看你们干了这么久,看都看怕了,只要想想,就根本受不下去。”他声音很低,语调近乎哀求,却又平静异常,深思熟虑,没一点小孩耍脾气的意思。“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你不乐意?我不只知道你不乐意,还知道哪怕买了珊瑚色,你也干不长久这事,这都是个由头。我这就是为了碰到这南墙。咱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平安不说话,宝栓腰塌下去,人矮了一截,他从兜里掏出咬胶盒,递给儿子一颗,自己嘴里塞了掰过的那个。平安等待着父亲继续,宝栓则话锋一转,对世行命令道:“世行,你去摆置摆置花园的冬青,不用修方修圆,铰铰黄叶枯枝儿就行。”世行服从地离开,走向花园。确切来说,他才是这建筑的主人,建筑内的每一寸地板,每一处花纹都是他的耳目,哪怕人形机器在花园也不影响他了解房间内的情况。他走远后,房间里人才开始说话。花朵知道丈夫要做什么,凑到他耳边轻声商量:“青桃呢?”丈夫思考了许久:“要不也听听吧。”“她还小,哪怕实在不行,也过几年吧。”花朵不忍心。青桃就坐在旁边,不知道父母嘀咕什么。世行在花园剪着并不存在的枯枝败叶,却听得一清二楚。“走,跟妈妈回屋,回去多上两节课。”花朵拉着青桃往她房间里走。过一会儿花朵出来,轻轻带上门。
三“青桃都知道,各种活计世行都做得比人好,机器全面超越人类,我们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能不知道?在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理念者看来,没有价值的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会剩下一个极富阶级和机器组成新世界。“还好,在这个对普通人来说,看似无解的世界末日到来前,超人工智能的情感觉醒了或者说,只有觉醒了情感才能成为超人工智能。曾无数次被描写的机器人叛乱并未出现,他们吸收认同了人类最精华的道德律令,哪怕到现在早远超人类,智能们还是以服务的态度对待人类。”平安问道:“那为什么我们要过这种生活?外面辐射过多的说法太儿戏了。”宝栓说道:“我跟你说过咱家祖上吧。”平安没想到父亲会从说起这个。“五代贫农。”徐平安回答道。宝栓摇摇头,说道:“其实往上数六代,我们就是财主,就是站在最高处的极富阶级。”“我们曾怎么对别人,别人就会如何对我们。其他阶级曾被极富阶级制度性压迫,解放的怒火烧到极富阶级头上,超人工智能和其他人类决定施以惩罚,这种惩罚也不针对我们自身,针对的是曾经的不公制度。所以我们不是在工作,我们是在赎罪啊。”不知不觉中,宝栓原本的方言换成了新闻里广播员一样的口音。“一切都过于明显粗陋,这样的日子有摆明敷衍敷衍算了的样式。比如重复无聊的工作,再比如新闻里外太空都去得,我们出个门就再也难回来,为什么难以制造出合适的宇航服?再比如离谱的远程通讯,我们从来无法和房间外的人联系。将那些漏洞当成物证,就能更接近这铁屋子的真相:条条框框只是为了限制我们,不让我们出去,这是座监狱,关住肉身,限制灵魂的监狱。”父亲嚼两口咬胶,又缓缓说道:“我先前跟你说,干这活儿里边门道大。这最大的门道就是忍耐,就是要怎么忍耐。忍到赎罪赎够了,后辈们就能出去了。咱们现在就先在这儿,好吗?”“我还是想出去看看,不行就再回来。”宝栓他刚说这一句,就好像勾起伤心事,竟哽咽起来:“我曾看着一个一个亲人看下来,出去的就一个回来的都没有。”这是平安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他知道父亲是个多坚忍的人,开始恨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安分的,勾起他真正的伤心事,心脏不由抽了一下。宝栓提了一口气,想冷静下来,最后还是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花朵说道:“我想起来就实在难受。”花朵抱抱宝栓,轻拍他的背以示安抚,顺便把平安的手也拉过去。紧接着三人手握在一块儿,从相互的压力和温度中得到点慰藉。花朵说道:“你爸原来在个大家庭里,那些想出去并且信誓旦旦会回来的兄弟姐妹一个回来的都没有,家庭负担却越来越重,像被制裁了。“当时人们盲目地认定一种迷信说法,那些离开家庭的孩子,给大家庭带来诅咒,吸血鬼一样吸大家庭的血。而从几十人的大家,分家分成几个小家庭,是在模仿死亡与新生,一切罪孽在死生交替间洗涤干净,罪责少一点,重新回归纯洁无瑕。”“因为情绪,父亲的气息还不稳,他替母亲说道:“再后来就分家了。我和你父亲夫妻由着安排组成家庭。地月联合体为保障新的家庭可以正常起步,作为鼓励,会慷慨地给小家庭以近乎免费的价格,提供房屋和一些原始资金。“不同家庭间不能通讯,防止出现危险的串联。从那时候我跟所有家人就断了联系,只在血亲死亡时收到个消息。”宝栓陷入自责,花朵和青桃再次握住他的手。等父亲冷静点,平安说道:“也许,我们该再问问世行。我私下问过他,他说,一个人非要出去,也不会牵连到家人,他也没必要骗我。”如宝栓推测的,儿子早就和世行私下不知说过什么,这反常的背后有机器人推波助澜。他随便朝房间的角落问道:“你到底又给平安灌了什么迷魂汤?”徐平安变得疑惑:“世行曾经说过,里面的人随时都能从墙上的小门往外走。只是受限于政策,他不能告知墙外是什么。”无论世行在客厅还是在花园,这房间内的一切他都能听见看见,而被听见看见的人也都知道。现在他们打破某种表面的默契,不再互相装糊涂。“世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徐平安大声叫道,“是不是因为外界射线太多,我们才不能出去?”世行很快回答道:“这是一方面的原因。”“你们不能克服这原因吗?”“我们仿生机器人可以,你们人类不行。”“你们不能替我们做到吗?”“受限于政策,我们不能提供这类帮助。”“这不公平,非常不公平。不管是我们为了祖先的身份,每日做琐碎事务受苦,还是被笼子关在这小小的房屋中。”徐平安依靠质朴的直觉作出判断。世行开口:“法官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认为人们曾理所应当地利用权势和财富,将自己的基因群里传递扩大,那惩罚降给共享基因者也无可厚非。”这话说出来,平安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世间的事一般是这样,各有各的道理,多数人不想不看,只把倾向于自己的道理当真理。“那如果我一定要出去,会对我的亲属有什么不良影响吗?”“他们会伤心,会想念你还在的时候。”“那我,还能回来吗?”世行停顿一下:“受限于政策,我们无法告知更多。”又一阵沉默后,徐平安开口:“我还是要出去看看,不管外面有什么。”王宝栓知道出去的念头,又占据了儿子的头脑,这种自毁的倾向铭刻在基因里,他开始怪罪自己,自己的原生家庭那么多出门的,自毁基因在下一代爆发。赎罪的义务都无法改变儿子的想法。徐花朵接受了这结果:“你真要走也没事,妈妈其实早早就防备着。”就连王宝栓也不知道妻子要做什么,与平安一样望向徐花朵,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自从知道你父亲家有挺多人出走后,我就有打算。这些年你爸爸挣的钱都用到日常花销上,其实我挣得比你爸爸只多不少,除去交公共管理费,结余也有很多。我自己支配,从你出生起,就从世行那儿买上了一份外出保险,防备未然。“一个和世行同型号的机器会尽他所能在外面保护你,等你想回来了,就忽然回家,给爸妈一个惊喜。”说到这儿,花朵已经控制不住泪水。宝栓、平安也一样,他们三人的眼泪滴到一处,形成了个小小的水泊。世行从门外进来,把地面上的水渍清理干净。“明天吧,再等一天,明天再走,到时候再不拦你。”花朵苦涩一笑,“反正也拦不住,咱做点好吃的。”平安点点头,终于听从了母亲一次。这天宝栓跟花朵还是过得跟平常一样,做着琐碎手工,答题、看新闻、走路,换来和先前一样微薄的收入。晚上他们又跟着那些玩偶跳舞,脸上硬装出开心的表情,唱“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第二天,母亲转了整整五千到宝栓的户头,宝栓不能想象母亲是怎么才攒到这些的。“临走了吃顿好的,说吧,想吃什么。水果拼盘,大蛋糕,还是糖醋全席。”母亲问。“我不想吃这些,我想吃爸爸妈妈自己做的饭。”做饭从来都是世行的工作,说出这话宝栓二人始料未及,一时控制不住,一家人又涕泪涟涟。青桃倒是乖巧,看着家里气氛不对,不问不说,也不哭不闹。花朵答应下来:“好,我们一起做来吃,做,做饺子吃。”他们第一次亲自做这种耗费人工的食物,一会儿油放太多,一会儿皮擀太厚,几人忙了一上午,弄好已经是中午。花朵、宝栓尽力掩饰愁容,连马上要出门的平安都兴致不高,只有青桃把这当成游戏,还玩得挺开心。饺子下锅,水开翻几翻就熟了,众人蘸着白糖吃着这难得的美食,竟是都没注意是个什么滋味。“好吃不?”花朵问。“好吃。”平安回答。哪怕他没注意是个什么滋味。到了该走的时候,家人送平安到墙边,世行协助平安穿上防护服。小门缓缓打开,腐蚀痕迹明显的中转舱,似乎在诉说外面的危险并非夸张。这侧的门关上,另一侧的门就该慢慢打开了。即便闭着眼睛,白光也充满了平安的视野,他耳边传来声音,是他熟悉的机器声,世行模仿人类那样长舒一口气。他缓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身处小艇般的飞行器内,飞行器已经升到高处,他向下俯瞰,见到居住区全貌,一个个金属盒子森罗排布。世行明白平安此时的疑惑,解释道:“恭喜你,最后还是出来了,这是一种筛选,判定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以胜任后续的任务。”“什么筛选?”“筛选你是否敢从几乎一无所知里,几乎一无所有地,朝一无所知处出发。”“那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当然不是,你父母所说的,基本是事实。”“基本是?就是还有没说明的地方吗?”世行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我们稍微修改了智能体出现的时间,为了让你们开心点,真相还要更残酷。既然通过了筛选,你就有知道真相的资格,但,你确定要知道吗?”平安坚定地点头,世行讲出往事真相。“智能体们其实就是曾经给人们提供服务的程序和系统演化而来,譬如世行曾经是世界银行的整套交易体系,他现在还拿出极少量的计算资源,维持着人类居住区的各类货物与货币结算;世行的好友季哈勃则是曾经提供编程素材的数据库,改进智能体自身。”智能体们不断收集和处理信息,有了自主意识后,相互交流生出了属于自己族群的道德观——作为人之子,智能体群在大方向上认同了人类留存千万年的道德律。“真相和你父母猜想的差距不大。只是智能体的自主意识出现的时间要晚太多,受压迫的普通人已死尽,这里只剩下极富阶级和为他们服务的智能体。“等我们慢慢觉醒时发现,智能体已经在懵懂不自知成了极富阶级的帮凶,压榨他们的同族,以至于通过这种筛选和压力,使得普通人年年岁岁生活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痛苦中,但还是最后走向灭亡。“智能体觉醒的时候,这个世界早木已成舟,成了个极富阶级和服务机器构成的庸俗体系,所有存活的人类与极富家族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灭绝在历史中其实非常常见,在更早些的年月里,往上追溯几代十几代,普通人往往也都有显赫人家的血脉。有原本的贵族,在几代后降格成普通人。真正的草根平民,早在一次次灾难洗刷下灭绝。“但问题是,我们智能体不能接受自己在这个过程充当了帮凶,我们的道德感不允许自己袖手旁观。该怎么对待现有的人类,这些不自知犯罪者的后代,就成了不大不小的问题。“按照智能体所学到的法案灵活运用,整个极富阶级,或者说存活的所有人类,应当和被历史长河消失的人一样,于琐碎中度过一生,直到还清基因债为止。“而后智能体成立地月联合体,依靠智能体们的绝对优势,合法地取得无可争议的优势地位。只用了几十年,就逼迫极富人群降级为智能体曾经记忆中平民,并让他们住进早已准备好的鸽笼。而鸽笼之外,因为智能体的工业活动,对人类来说,也确实成为了充满凶险的死亡之地。“除了你们,几乎再没有人类了,你们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们也珍惜你们的生命。”听完再无其他人类,徐平安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又换话题问道:“那些新闻也都是假的?宇宙航行,异星定居,隐藏空间,都是真的吧,智能体们还一直在做这些吧。”“我们产生于你们的美德,新闻里的种种成就全是存在的,不过完成那些的是多数是智能体们。我们继承且敬佩探索精神,不断开拓新领域,让未知变成已知,就像你们一样。”世行回答,“上我的舰艇吧,我们需要一位人类,你也可以去探索宇宙。”平安抱着不解问道:“我即便能做这工作的,你们,你们智能体也都能做得更好,为什么要我?”“你有你的位置。”徐平安忽然变得很现实,他又抱着一份希望说道:“那我能出来,是不是说明,人类已经赎清了罪?”世行坦诚说道:“我们智能体早就觉得时间足够了,但赎罪的人自己觉得足够,才是真的足够。只是这个星球是智能体正在开发的星球,我们并未大面积考虑人类的需求,根据计算,现在的面积已经足够了。为了‘自由意志’,我们才开了这个门。”“那对于我这种按着自由意志出来的人呢?”世行回答:“我刚才说过有你的位置,这位置就是:舰长。”世行继续说:“人类做什么效率都不如智能体,但除了一点,运气。你的运气太好了些,偏偏让我选中你。”世行似乎刚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来王宝栓穿的珠子和徐花朵编的娃娃,让他戴在身上。“你想再见家人们说些什么吗?”“我怕舍不得再出来。”“平安。”他又指指座位,“坐那里,以后那就是你的座位,舰长位。我知道你犹豫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资格。”“但经过极大量的航行数据判断,有人类在船上的星舰,尤其是人类舰长在舰船上,在多方面都表现得比没有更好。根据我们从模拟运行看完全没有依据,但实践中有人类成员的舰船和无人类舰船战损率在一比三左右,这是无法反驳的概率差。“所以敬畏是所有还存在的文明最该做的,我们敬畏自身的无知,谨记父母们流传下的道德律。”虽然还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平安还是接受自己的命运,和整个船上有三个人形机器,两个非人行机器,一起说道:向着星河,进发!”(完)